秀霖《考場現形記》

《考場現形記》這個名字老是被我記成《官場現形記》，內容讀起來，也頗有那種揭露社會黑暗面，鬱悶不平的疲憊感。小說以明熹宗天啟末年為背景，敘述一起離奇的考場命案。舉人頭銜聽來風光，然在明代，風光前得先吃苦。在三天考試內，考生的吃喝拉撒都要在考場──或是磚造或是木造的小屋子進行。小屋沒有門，出口敞開，考生抬頭一看就能見到對面也在奮戰的同胞。各屋子相比鄰，形成一條條考巷，官兵在巷間走動巡視，考生除非在官兵檢查屋內是否夾藏作弊用品外，不得離開屋子，擅離等於犯規。在這種另類的密室狀況內，竟然有名考生遭人殺害身亡，而且好巧不巧，死的人偏偏文名外顯，早是內定舉人。

　　雖然說早知道會死人，但我沒想到會那麼晚才死人。(這句子感覺好微妙)《考場現形記》以近半的篇幅緩緩累積厚度，地方文人集團與兩黨之爭、考場細節、官兵的粗暴威武，以及主角陳淡。他是所謂耕讀世家出身，聽來文雅，但現今中國也有很多這樣的存在，或者前代父祖輩也常聽到這樣的人。父母手足供養讀書，全家把資源挹注在他身上，不讓他碰書本以外的東西，而他只能期待自己能考取功名，在競爭的官場上取得一席之地，來回報恩養。其壓力光聽就覺得令人崩潰，更何況陳淡還是第二代。他的哥哥陳寧也曾是全家的希望所在，然而考運不佳，幾次碰壁，在父親過世後，就決定交棒給認為文采更佳的弟弟。

　　小說很巧妙地運用了些許小謎團、以及詳實的歷史感，削減了謀殺案來得遲的不耐。何以陳淡要特地繞路上京，他不想碰到的是誰？並透過這個誰，帶出過去在故鄉的恩怨嫌隙，自身的龐大壓力，以及今日上京，仍無法擺脫的人際瓜葛。並為看似波瀾不興的試場日子，帶來些許緊張感與憤慨對比。官兵的粗暴、冰天雪地下的小屋禁閉、看到白髮考生時內心一閃而過的絕望慘淡，以及被壓抑放大的人性。也許是因為自己同樣也面對考試人生吧，小說的描述不能說活靈活現，甚至偶爾顯得乾澀、中規中矩，卻像是烘托那種疲憊透頂的苦悶，奇妙地適合。
(以下有雷)　　

　　說來難堪，我總覺得陳淡最顯精神時，反倒是同鄉考生慘遭殺害，他為了找出兇手，而腸枯思竭、利用應試空檔思索種種線索時。在小說前半，為了方便作者鋪述背景，也為了表現出他初次上京應考，很多事都是第一次遇見，種種遭遇皆細緻描述，但多半是隱忍、憤怒、感慨的，為現實冷峻感到悲哀的。就連生氣，總覺得有種氣不起來，怒氣才揚起就被冷靜壓下去，只覺得憤懣滿腔，不若年輕文人有的意氣風發。矛盾的是，明明自己可能成為犯人人選，但由於考間距離太遠，可能變低，反倒能悠哉地推理，那樣積極動腦、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的轉變，令人感到悲哀。而這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造就的前後對照，也彌補了解謎過於倉促，突然跳出個幫手相助，集合嫌疑犯說出真相未免太過現代的缺失。

　　說起來，我其實不太認同陳淡這一類型。他像是會在國文課本看到的傳統文人，耿直清高，講得好聽點叫有骨氣，難聽點叫不識時務(苦笑)。其實他也不是那麼不通人情，也明白在那個扭曲的社會下，庸才文人會想依附、透過攀關係來確保將來的現實心態。然而兄長過去與同鄉的文曲星有嫌隙，他也惡於與對方親善、陪笑臉，雖然明白在八股考試制度下，文名比文才更為重要，但不論是外在環境，或者內在性格，皆促使他走上一條較艱苦的道路。這樣的性格固然可作為一個典型表率，對我來說，那樣的孤高卻隱隱讓我有些抗拒排斥吧。畢竟我還是更喜歡八面玲瓏的角色。以至於固然在角色選用上，陳淡散發出的苦悶氣質，其實是非常適宜，也應合了整部小說的黯色沉重，但因為個人喜好，在最後的抉擇時，比起茫然的自我放逐，我會更欣賞在已知道是一團泥汙中，還是嘗試生存的頑強。所以看到結局時，我不曉得該直接地反應我討厭這種決定，還是欣賞那種一切已釋然，已經沒什麼好喪失，放棄所有後反倒顯得放鬆的奇妙遠闊－－小說呈現的是茫然，但我想陳淡於前期隱隱抗拒既有官場文化時，就已潛意識顯露出是否要投入那世界的疑遲吧，所以我反而會感覺到某種如釋重負。

　　不認同陳淡這個人，但我認同《考場現形記》是一本紮實好看的古裝本格推理。謎題本身很有噱頭，也漂亮地利用這作為一人性三稜鏡。歷史詳實，卻不會喧賓奪主，細節給得很多但都是必要的。氣氛營造之餘，也沒苦悶地讓人看不下去。也許故事可以再寫得長一點，才不會覺得謎一下子就解開了。(謎本身很複雜，但總覺得解決地好輕巧，幸好還有最後一招)人物塑造也巧妙地不走向極端，壞人也只是混帳，沒做什麼真正傷天害理的。好人，固然陳淡屬於正直派，但我一直覺得他內心存在些許小偽善和不夠誠實(像在體諒旁人醜陋依附時總有種高高在上)，假如作者直接點明也不錯，但這樣讓讀者慢慢琢磨也無妨。就各方面而言，其實氣力都已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