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矛盾下的人性與追求 ——評《未卜之夜》(鄭海軍)

據《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記載，齊侯任命敬仲（陳公子完）為工正。敬仲請齊桓公飲酒，齊桓公想晚上接著喝，敬仲以“臣卜其晝，未卜其夜”（只占卜了白天的吉兇，沒有占蔔晚上）為詞婉言拒絕。後來詩詞中常用“卜晝卜夜”作為晝夜宴飲的典故。
王東岳將這本小說取名《未卜之夜》，我想大抵不只是這本小說開始於王婉楓的一場生日夜宴。未蔔之夜的字面理解是不知吉兇的夜晚，夜晚的黑暗總是給人以不安的感覺，加上“未卜”兩字，更是讓人心生憂懼。這本小說到底想表達什麽樣的思想和情感？帶著這種疑慮，我開啟了對這本小說的探索之旅。

一

故事發生在川蜀之地的臨州縣，我查了一下，現在並沒有一個叫臨州的地方，而重慶下屬的忠縣在古代稱為臨州，地理位置倒是有些相似。當然小說可以虛構，這是小說家的權力。在這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有一個臨州三中，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作者從一個普通高中的日常場景延展開來，將主要人物張揚、巴特勒、小猴子等人的經歷交織成一幅當下生活的浮世繪。
先說一下張揚，他是貫穿全書經絡的一個人物，從開始出現，因打架避禍，去找自己的女朋友後就消失了，直到最後才以正義的面目回歸，給全書留下一個光明的結尾。期間他也若隱若現的出現過，推動了部分情節的轉變。他可以說是作者塑造的正義化身，通過他在感情波折上的反思與自救，讓人看到當代青年人感情生活的一個真實側面。例如他與萬香在旅館關於情與欲的一番對話：“萬香繼續說，肉體的繾綣讓人憐惜、依賴，因此會上癮，而且是專一的上癮。有多少人把這當成了愛情？但當歡愉和沖動消去，露出赤祼祼的內心時，還剩下什麽？遇見真愛的人，自然會有性的渴望，真愛的怎能沒有性呢？好的心靈之愛，所包含的肉體之愛的深廣，是十分巨大、震懾人心的。單純的肉體之歡，卻會隨肉體的衰退而消亡，或肉體還沒有衰退就膩煩了。肉體難以停下它尋覓的腳步，精力旺盛者尤其如此，但至少不要以為那是愛吧！說來可恥，不騙你揚哥，我曾以為享受一下也無妨的，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恕我此刻不能全部告訴你，然而，單純的肉體享受，就算是十分勇敢睿智，不讓它涉及到愛，也是令人痛苦的，特別我還是個女生。但就算是耍朋友，我至少也盡到了誠實的責任，沒讓人誤以為是愛。我這樣說並沒有自我開脫的意思，因為歸根結底有愛的結合才是幸福的。 ”
萬香的這一番愛欲理論令張揚很是震驚，讓他努力看清了自己的內心，像是在一個疲倦的長夢裏突然醒了過來，其實這番理論也是新時期女性所面臨的真實困惑。隨著社會的不斷加速發展，女性的自我覺醒和認知也在不斷更新，而作者通過萬香之口說出的這番道理，也展示了當下青年人對愛與欲的重新思考與打量，對女性思想意識覺醒方面的研究具有不可多得的參考意義。正是這次深入靈魂的交流，讓張揚快速成長起來，更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小猴子真名叫邵思宇，在張揚帶他去嫖過一次後，居然喜歡上了那個妓女，在經歷了這個妓女的一再欺騙之後，尚能真心不改，對她一再挽救。小猴子由一個無知懵懂的少年在社會的經歷中不斷成長，由一個膽小怕事者變得真誠、勇敢，對朋友直言敢諫，對自己喜歡的人敢愛敢恨。他雖然有些愚笨，卻在生活中尋找到了自我的幸福感。
巴特勒的故事在這篇小說中的占比分量較重，基本上中間內容都是圍繞他和唐嘉佳的姐弟戀展開。大學畢業生唐嘉佳在銀行實習期間，被出租房的鄰居強奸了，為了替她討回公道，剛相識的巴特勒熱心的帶她去報案，結果由於證據不足，取證困難而失敗，而基層的派出所民警又對此事冷漠處理，讓他們嘗到了人世間的無奈與荒誕。在這個過程中，巴特勒在情欲的吸引下和唐嘉佳走到了一起，過起了同居生活，而巴特勒的內心卻繞不過唐嘉佳被人強奸的陰影，最後迫於懷孕的現實又不得不與她過早的結婚。暗戀巴特勒的王婉楓卻一語中的，道破了他們的關系，她說：“你找了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因為她長得好看，就和她睡覺了，她想嫁給你，還誤以為你愛她，對你們的關系抱有著期望，是不是？”巴特勒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因為自己性格上的懦弱和貪戀美色過早受到了現實的懲戒。
在臨州這個小小的社會裏，綜觀以上三個主要人物的經歷，這些年輕人在掙紮著、扭曲著成長，他們的靈魂從追求幻想到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讀者也隨著他們的成長而成長，感悟著當下社會的陣痛與裂變。作者用優美而略帶憂傷的語言揭示了重重矛盾下的人性與追求，將一個欲望社會陰暗的一面冷靜的展示出來，反映了當代青年痛苦、迷惘、失望、挫折和探索生命意義的過程。

二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誠意十足的小說，不回避矛盾，不粉飾現實，直面慘淡的人生。在這個不知吉兇的夜晚，作者同樣也描述了一些黑惡勢力的存在，小說開頭即出現那些每周來接“幹女兒”的轎車能排到紅綠燈路口，而學校裏淩霸同學的現象也屢見不鮮，學校的小環境折射出了社會這個大環境的真實情境。書中還有一個外號叫“獨耳老三”的黑社會大哥，以前居然是臨州三中的老師。他們結拜八兄弟靠著給房地產老板搞強行拆遷，欺負底層百姓，同時插手各行各業，大發橫財。而學校當中的學生魯京、魯緯和鄭強，也因為父親各是當地黑社會的一霸，在學校裏橫行霸道，連老師都要讓他們三分。當然書中也有比較亮色的部分，例如姚燦和鐘亞雯兩位老師的生死戀，寄托了作者對浪漫愛情的極致幻想，幾乎另類到不食人間煙火。張揚、小猴子、巴特勒、萬香等年輕人身上無一不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正義感，他們不僅與黑惡勢力作鬥爭，同時也與自己的“內心之惡”作鬥爭，這種復雜交錯的人性描寫，使得這部長篇小說顯得搖曳生姿，在人性的挖掘上頗具深度。在小說的最後，作者將所有的矛盾交織到一處，在邪惡的巢穴——鄭強父親開的元鼎會所裏，所有的罪惡都得到了集中展示。最後張揚、小猴子突然的出現打破了這黑暗的一切，其精彩的打鬥描寫、人性邪惡的展示程度都不亞於好萊塢黑幫電影的高潮部分。最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正義得到伸張，罪惡得到嚴懲。
在黃校長的幹預下，學校公益組織圖書館沒能保存下去，被文化局查封了。小說至此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書中寫道：“眾人走後，姚燦在一塊大石頭上躺下了，像是異常疲憊。夜色緩緩地下沈，天藍得越發灰暗，終於又是漆黑一片了。鸕鶿嘶啞地叫著，聲音那麽的遙遠，江灘卻無比寧靜，一兩艘渡船從姚燦的眼前飄過 ，像落葉漂浮在水面上。山水無比靜謐地展開在姚燦的視野中，星星升起來了，一顆一顆的，像鉆石鑲嵌在遠處深黛色的山頂……”
這部小說在錯綜復雜的故事中，有著許多出彩的景色描寫，讓讀者能很快就融入情景當中，對刻畫人物性格、深化敘事色彩、增強情感體驗起到了重要作用。據悉《未卜之夜》二零一九年定稿，二零二零年和作者同年寫畢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阿德萊德》一起出版的。作為一個八零後作者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我們從《未卜之夜》中讀到了作者執著的藝術追求和勃勃野心，這對一個年輕作家來講是不可多得的好事。王東岳對小說整體布局的掌控力和對人物塑造的細微度均達到了一定高度，他獨特的語言質地和切入生活的視角別具一格，在對社會真實性的揭露及批判力度上，給予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總而言之，這是一部具有殘酷青春性質的回憶錄，也是一部充滿荷爾蒙氣息的“在場”小說，其銳氣十足，是近年來少見的一部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