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紅與灰》的故事主線,是外省青年蕭鳴幾個月的北京生活。他曾在北京念大學,還鄉幾年,突然獲得一個在事業與人生兩方面都意義重大的機會,才決意故地重遊。讀者很快就會知道,蕭鳴回到北京,與他大學時傾慕的“女神”芷琪有關。對“女神”的眷戀,也部分地成為他年近三十仍一事無成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他回到北京時,正值十七大閉幕,隱約伴隨著對未來前景的焦慮。 蕭鳴將供職於一家高深莫測的文化公司,主要任務是構思一部令人費解的動畫片,意在歌頌未來的魅力型領袖。在既定目標之下,具體負責專案的芷琪與公司的投資人周阿姨,存在著根本性卻易於調和的分歧。魅力型領袖出現的背景,她們分別設定為經歷氣候巨變的未來和兇險的中國式江湖世界。作者並未刻意去嘲笑和誇張圍繞該項目的討論,但這些似曾相識的話題,仍然給讀者以荒誕之感。 由文化公司開始,作者進一步描寫了京城的“文化圈”,並毫不意外地將視野放寬到更廣闊的中國社會。這種路徑,給小說帶來了某些《儒林外史》的味道,內容當然要兇險許多。小說的佈局謀篇,顯然建築于作者對中國社會的觀察。幸運的是,他並沒有把小說寫成悲涼的社會實錄,而是盡力維持了小說的文學性與想像力,並以五四新文學式的筆觸呈現。令人驚歎的情節,使讀者領略到種種驚心動魄的陰謀與戕害,卻因事先的節制而剔除了流於廉價與獵奇的危險。 “紅與灰”的提法,來自于街頭歌手方炬——他是與蕭鳴、芷琪接近的大學同學,甚至與芷琪有某種默契。在一次偶遇中,方炬的歌詞給蕭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迷戀紅,我塗抹灰,我奉獻紅,我化成灰。”讀者不難讀懂顏色背後的隱喻,而作者也在第八章給出了初步的解說:“不錯,老北京的基本色調確實是紅與灰。普通民居是黑瓦灰牆,皇家建築是碧瓦紅牆。舊日的皇家建築現在大多成為政府部門的機關大院,而在黑瓦灰牆的普通民居中間,也每每夾雜著一些朱門緊閉的院落,雖然它們的牆也是灰的,但瓦往往是碧的。北京人都知道,這種院落只有達官貴人才能住。” 小說整體上保持了現實主義視角,用心地拼接出北京的現實圖景,並由此喚起讀者的代入感及進一步思索。此外,作者還營造了少數超現實場景,描繪夜間北京的光怪之感,以及人物潛意識中對社會的認知。其實,對比富有秩序的日間生活,小說中的夜間北京,無論後海的某個角落還是郊區的出租房,其本身幾乎就是超現實的,仿佛夢境楔入現實的飛地。 可以看到,為了提升小說的厚度,作者設置了若干種相互交匯的二元對立,來表達社會的內在緊張,乃至分裂。紅與灰的顏色對比之外,還有黑夜與白晝,時尚場所(酒吧、會所等)與底邊社會(蕭鳴租住的北五環),甚至與蕭鳴產生感情糾葛的兩個女性——芷琪和佩瓊,兩個人也幾乎互為鏡像。佩瓊是村姑式的,有生命力的,熱情的,天真的小母獸,如同“沒見過世面的中學生”;而芷琪則是職場的,穩重的,沉靜的,野心勃勃的成熟女子,在蕭鳴眼中像“霧一般的迷惘”。 作為蕭鳴重回北京的最重要驅動力,儘管總是糾纏在猜測與回憶中,芷琪無疑是小說的真正主角,同樣可能也是最令讀者牽掛的人物。大學期間,她是個認真的人,會考慮國家,或許真誠地入黨;重逢後,她卻顯得野心勃勃,間或還玩世不恭。校園中甜蜜而憂傷的氣氛,為功利的冰冷氣氛所取代。她過早受到傷害,即使關心社會,也策略性地營造漠然的形象來自我保護,並告誡傾慕于她的蕭鳴“不要為我傷害你自己”。她試圖掌控自己命運,以各種合乎情理的手段去獲取上升管道,卻所托非人、婚姻失敗,還遭到了嚴重的侮辱與損害。但是,她最終還是承載起了保留希望的責任。一個謎團在於,她何以在幾年之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因主要在個人還是社會? 作者聰明地將這個問題最大程度地留白,而將芷琪的命運與她的“恩人”周阿姨聯繫在一起。相對次要的周阿姨,同樣應當得到更多關注。她是老紅衛兵,混跡“聯動”時曾殘酷迫害過芷琪的先輩,由此間接地影響了芷琪的未來。她曾經至少表面上真誠地向芷琪道歉,並出手幫助過她,並因那部古怪的動畫片而在事業上產生交集——即便她們在思想上有根本的區別。她是集體主義價值的鼓吹者,信奉“天命”,渴望精神領袖的出現,卻表現得相當開明,支持價值多元,以“自由主義者”的面目出現,根據叢林法則羅織自己的陰謀,並推動“文化圈”與商界、政界的媾和。 小說中的主要角色都具有某種隱痛,探索創傷的過程帶來了基本的節奏感。那些隱痛,有歷史遺留問題,也有階層固化帶來的現實憤懣,界限則未必分明。他們的命運,是中國當代歷史的某種寫照。芷琪與周阿姨的並置,仿佛是當代中國社會的隱喻:如何面對歷史的負擔,施害者與受害者該如何共處。 無論階層如何,周阿姨、芷琪,乃至飄零街頭的方炬等人,都有一種掌握中國社會最終解釋權的幻覺,並全力用權力、知識,乃至自我欺騙去維持這種幻覺。他們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用片面的感受取代更加深廣的認知與思考。這種並不鮮見的狂妄,也許是給讀者的警醒。作為旁觀者和外來者的蕭鳴,反倒是許多人中較為清醒的一個。小說如同黃粱一夢,但最終仍為他和芷琪保留了可能性。在這裡,讀者又不免要去猜度,這種個體的希望,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投射於整個社會甚或整個國族?更重要的是,“在彌漫的雪粉和厚厚的積雪中,蕭鳴意識到,自己的青春年華終於結束了”,其後不到十年,那些微希望是否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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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密室
2016/05/19
kid
原來歷史教得真的是人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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