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註:感謝詩人阿鈍(《在你的上游》:http://showwe.tw/books/books.aspx?b=1461)授權此篇書評。 持異見(雖然張耳會發笑!)可同樣對形式感興趣的讀者如錯過這本詩集,大概也會錯過集中以四季形式表達生活情懷的幾首好詩。 這些「四季」詩概分兩類,一類有意將現代感調校(或調笑/調味)「風花雪月」的抒情詩傳統,這類包括〈雨〉、〈雷〉、〈風〉、〈花〉、〈雪⋯⋯〉、〈月〉等傳統比興的六首,另加〈診〉、〈薬〉、〈咖啡〉等歧出的三首。這九首散在輯中,並不接續成組,形式上都是四行一段,以春、夏、秋、冬四字分入四段之第一行,餘三行則分別以短句翦點詩人對遞嬗的季節的詩思。所以除去第一句的春夏秋冬,詩的形式就近乎帶「季語」的徘句組了,但又相互連屬而別開新境。各首詩的四季輕重不一,也像西方音樂各樂章自有調性和急緩,而形塑出有起承轉合結構的戲劇性。例如〈風〉之春先直面生活現實難題,語言峭料而鋭;夏風換檔變速,衝突升級後轉入沉鬱;秋,在掙紮中再轉調,試圖半詼諧半無奈地推出和解的空間;冬,在放下中似乎延宕了未盡的心思。這首詩雖然短小,但結構構嚴謹,承載量大,字與字、詞與詞、行與行,以及段與段間之應對,有起有落,有裂有解,近乎心目中的四重奏曲式了。 〈風〉 春一一 沙塵暴迫使我們不得不 對抗撲面的將來。可蒙上頭巾 就更看不見樹了。 夏一一 颱風,颶風,龍捲風。苦海上 蕩漾著婚紗,家用品,玩具,寵物屍體 和另外更多苦心的經營。 秋一一 悲觀的詩詞太多了,幢幢 淒涼的例句。一一推倒 我和了。 冬一一 不是東風是西北風。雪 自然是最好不過,來年的收成 倒不一定追著我們的心思。 如果說「風花雪月」四季詩帶有詩傳統脫離現實的意象而成為詩人創作意欲推倒的標的,張耳另外三首〈診〉、〈藥〉和〈咖啡〉又別是一種入乎生活又出乎傳統的診方。張耳在〈必不可少的一味藥〉裡說「看病和吃飯睡覺一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看病須投入長久耐心和大量的資源,所得卻遠少於其他勞動成果,所以,「天天與失敗感和自卑自責不懈地鬥⋯⋯爭,幽默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藥。」所以〈診〉用四季的變遷要幽默看牙的漫長程式,〈藥〉又切脈於四季,試著調理虛實寒熱: . 〈藥〉 . 春藥── 妄想的綠葉再壯也 掙紮不出邏輯的圈套。合理 不一定派生真實的療效 . 夏── 柴胡、當歸、生地 黃芩、川連、天麥冬、桔梗 生甘草、青箱子、生芍藥,余瀛鰲先生方 . 秋── 收穫用鬥量的時候 缺乏症自然不提。花生、大棗 土豆、紅高粱。 . 冬── 雪地上一串野兔腳印 用細鉛絲做套兒 左也跑不開,右也跑不開 . 這首詩也以四季連屬,內容初看十分跳tone,但仍有隱隱的起承絲線。如果先從最後一段「冬」 的野兔困境:「左也跑不開,右也跑不開」看,而且以或左或右的意識型態尋索詩思,不免陷入醫國手無力解剖病人現實而漫無目標下藥的坑陷。我且拋開那屬於政治大論述的進路,先試著回到詩與生活的路徑。 . 首先,既在四季的形式之下按題,詩始於「春藥」,自是理所當然,勢所必然,同時也萌生甚且勃發了想像(狂想或妄想)。想像與邏輯的矛盾,於詩,不管是創作或是讀詩,都是大患,尋求合理性不一定是有效的解方。夏,忽然羅列三排漢方,最後終結於一味余瀛鰲先生之方。對於毫無中醫學素養絕大多數讀者,包括我在內,夏方的出現儼然忽臨一道絕崖,無跡可尋,不知何從何往!但直覺以藥名編入歌謠,是古來傳統傳述及記誦方藥的方法,中西都有,例如Simon & Garfunkel唱紅的〈Scarborough Fair〉中每段都重複的「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香芹、鼠尾草、迷迭香與百里香),雖說是用於考驗情人的「謎歌」(riddle-song),算是情歌的一種,但也可能是以傳統歌謠記述草藥的遺緒。拜古歌之賜,我先查藥名,發現一則「中醫醫院兒科常用中藥方劑目錄100首」,收錄古來醫書多有以七言四句形式之「方歌」,記敘某方應如何調劑及所治症頭。趣味不嫌多,先抄幾首如下: . 6、大補陰丸:《丹溪心法》 ☆☆【組成】黃柏(炒褐色)、知母(酒浸,炒)、熟地黃(酒蒸)、龜版(酥炙)、豬脊髓、蜂蜜。 ☆☆【方歌】大補陰丸知柏黃,龜板脊髓蜜丸方,咳嗽咯血骨蒸熱,陰虛火旺制亢陽。 . 7、大定風珠《溫病條辨》 ☆☆【組成】生白芍、阿膠、生龜版、乾地黃、麻仁、五味子、生牡蠣、麥冬(連心)、炙甘草、雞子黃(生)、鱉甲(生)。 ☆☆【方歌】大定風珠雞子黃,再合加減複脈湯,三甲並同五味子,滋陰熄風是妙方。 . 29、百合固金湯:《慎齋遺書》 ☆☆【組成】熟地、生地、歸身、白芍、甘草、桔梗、玄參、貝母、麥冬、百合。 ☆☆【方歌】百和固金二地黃,玄參貝母甘桔藏,麥冬芍藥當歸配,喘咳痰血肺家傷。 . 30、當歸四逆湯:《傷寒論》 ☆☆【組成】當歸、桂枝(去皮、芍藥、細辛、甘草(炙)、通草、大棗。 ☆☆【方歌】當歸四逆用桂芍,細辛通草甘大棗,養血溫經通脈劑,血虛寒厥服之效。 . 比對張耳的夏方所列諸味「藥材」,似乎多用於降火或調經止痛。但如上例「大補陰丸」對治亢陽,「大定風珠」主滋陰熄風,又似乎不少漢藥方是用在平衡生理,推想情慾之熱大概是普遍的人生重症。再查「余瀛鰲先生」,更發現余先生乃是當代中國傳了五世現年83歲的中醫名醫,也是中國中醫研究院西學中醫班第一屆入學的學生,其同事及學妹即是以研究青蒿素治瘧疾有功而甫獲諾貝爾獎的屠呦呦。余先生在中醫界素來倡導「古方今用」,以現代科技研究中醫漢藥的學說,所以夏方三行雖然無厘頭,卻是以古破今,破中有立,大開大閤,別出蹊徑,自成一味奇詩之方!用於生活,對照春藥之腫鬱衝突,或可想像詩人整個夏天都在努力尋藥用藥降溫,詩的詼諧感不言可慾! . 協力廠商「秋」所列,大抵用於補血益氣,是因應內外環境變涼的需要。到了冬天,雪地上的野兔足跡引發的藥想,猜是中藥材裡也有一味「主傷折、補骨碎」的「骨碎補」,也就是因為肉質走荊毛絨絨而得名的「兔腳蕨」。姑且不提兔腳在西方文化中有幸運的象徵,中國古詩〈木蘭詞〉中另有「雄兔腳撲朔, 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焉能辨我是雌雄」,形容迷藏似的情感狀態。放在以春藥引領的全詩詩境,野兔、兔腳的意象不會沒有情感情慾的象徵。詩中野兔被鉛絲套牢,「左也跑不開,右也跑不開」的困境,其對襯反複的句型和以動物起興成詩,可以聯想到《國風周南》〈關雎〉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的難耐。〈關雎〉在春天發情,張耳的這隻野兔卻在冬天受困,一古一今遠遠地對映出情詩的形式。雖說兔腳被套意味挫折、不自由,但我以為那在圈套中左右蹦躍掙紮的心跳,卻跳出了情詩的一大步。它在劇烈衝突中以突梯、拼貼尋找解方的形構,現代性極為強猛,完全是現代音樂一路,可又建築在古典的地基之上,恰似荀白克在變調了大量的古典和浪漫派名家名曲之後,創造出新的音樂世紀。古方今方,東方西方,情方詩方,在水一方。 (比起張耳用幽默一味治病或陪伴長病,以上自作解人仍是被邏輯圈套,野馬當野兔跑,繞圈子跳,也是「左也跑不開,右也跑不開」,解藥益屙,各方名醫束手,免不了又被張耳幽默了!) (完全瞭解張耳在羅列了家園數百種草木名稱的〈一本糊塗帳〉最後所説:「苦心工作了幾月,卻讓我覺得,我離自己從它們的存在感受到和想表達的,好像更遠了。」) --臺北, 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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