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夜讀《豆沙包的想念》 黃恕寧 〔加拿大〕卡加利大學

這本書廣錄了作者自幼至今的生活經歷，透過了94個片段，其溫煦的光芒交織，投射出一幕幕細緻生動的畫面，呈現一個生命的成長、茁壯，以至枝葉繁茂的過程。
　　縱觀全書，除溫馨之外，還有很多耐人尋味的風格特色。簡述三項於下。
一。感情濃郁：
　　此書給讀者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對情感的著墨甚多，並且人間處處有溫暖。作者以屏東外祖父母和家族中長輩們的疼愛開端，熱騰騰的豆沙包意象，奠定了情深義重溫暖祥和的基調。〈心田深處——《深情記事》序〉記錄作者與妻子洪淑苓教授的相識，以學長關懷為始，經過多年的互愛互信，終於建立了一個人人稱羨的美滿家庭，好比當年碧潭泛舟，潭水波蕩終至平靜如鏡，萬縷柔情，幸福無邊！在以家庭為主題的作品中，最為突出的，依我之見，是父愛描述的篇章。文學作品一般偏重對母愛的頌揚，對父親的描寫較為少見，或許與傳統上父親對於子女情感的表示較為間接含蓄，此書中王教授常一反傳統，以各種方式熱情地展現他身為人父的喜悅，無怪乎專寫子女的〈輯五 第N個童年〉論作品篇數或頁數都為全書之冠。〈守候在產房外〉生動地述說初為人父的期待、緊張和欣慰；〈寶貝童話三則〉細心的父親記錄了女兒語錄：「大手牽小手，你把溫暖傳給了我！」；〈一對小兄妹〉回憶大女兒在遊樂園裏走失，那幅慈父尋回緊緊擁抱不捨的畫面，感人肺腑；〈企鵝跳水〉中父親在擁擠的人群中，為了讓孩子看清楚南極企鵝的跳水表演，把孩子扛在脖子上，又為了讓孩子看個夠，不辭辛勞連排兩次隊，讓孩子連看兩場精彩好戲。文中父親幽默的語調，細心的照顧，小太陽似的出現在孩子生活的每個層面，學琴、陪「烤」、背唐詩、旅遊，還記得孩子每個同學和老師的名字！這位被妻子譽為家中的「另一個頑童」最終以「團結松」的基幹姿態歡然詠出：「孩子，有你們真好」！此書的父親，堪可比擬晚清民初的學者梁啟超，雖然由於時代背景、子女年齡的截然不同，但這位現代父親對子女無微不至，深刻真切的關愛，令人讀之動容。
書中除了表露對家人的深情，還承載對無數人的蜜意，包含師長、同學、學生、朋友、同事、子女的保姆、各行各業識與不識的社會人士，甚至自然界的動植物。〈清言發雋永，茂思含溫柔——記吾師鄭清茂先生〉詳錄師恩情緣；〈改變的力量〉緬懷失聯的大學同學；〈啟新國中同學〉細細回顧了為師的重情重義與學生的重義重情，珍惜師生恆久不散的真情；甚而，〈一世情難圓〉悲歌一位男版王寶釧，堅貞守節五十年的感人事跡。
　　話說第一次手捧《豆沙包的想念》是在三年前一個春暖庭院的夜晚。當時，由於母病，心情鬱結，常難以入眠。正巧床邊放著新得的《豆沙包的想念》，信手翻開，一篇篇入眼即能溫暖心扉，如沐春風。因此連續數日，每夜入睡前都要讀它幾頁，《豆沙包的想念》成了助眠的良方，陪伴我度過了那一段艱難的日子。王教授在〈自序〉中直陳對能寫出生活真實面的散文的喜愛，並說：「我始終堅信，世間需要有一種文體能說出真心話，保留真誠的敘述，不必炫奇，不必造假，就讓讀者沉靜在溫馨溫暖的感情世界中。那就是散文！」（頁10）無疑，《豆沙包的想念》成功達到了他的理想境界！

二。文字清麗：
王教授除了提倡真誠描述溫暖的感情世界之外，還強調「平實」，他說：「散文不以賣弄技巧取勝，而是以平實的筆觸寫出人生百態」（頁10）。這個理想反映在他的文字風格上，就是清麗，簡而言之就是平易近人，並能引發優美之情。平易近人不是指用詞簡單，而是詞語清晰易懂，引發優美之情說明的是因形容恰當精準而在讀者心中產生優雅的美感。能達到這樣的境界，談何容易？從中文寫作而言，作家必須能將文言、白話、口語和書面語都駕馭得當，並能進一步融合轉化，塑造出新詞新句；如果這些新造的詞句，一方面能將文義清楚流暢地呈現出來，一方面又能產生美麗動人的意象，才可謂達到了清麗的境界。《豆沙包的想念》就是具備了這種清麗風格的散文集。
說清麗是王教授的散文風格，因此這風格的例子是可信手拈來，比比皆是。〈奇妙的火車〉描寫女兒容容某日練琴的情形，作者寫到：
正當我這個「外行人」不吝讚美時，比較「內行」的哥哥抗議了：「哪有？妹妹彈的速度 比節拍器快二秒！」哥哥兩年前上過這個班，彈過相同曲調。
「真的嗎？那為什麼結束的很完美呢？」
這時候小容容說話了：「因為我後面少彈一個音。這首曲子速度太快了嘛！」
「哦？原來少載一個客人呀？」（頁129；文字粗黑體是筆者所添，表示將討論之語詞，後文
文皆同）
然後這位父親慈愛地總結這個事件：
今天她的火車開得這麼快，當她發覺快跟不上時，就自動少彈一個音，無意間造成的「障耳法」，竟然把我唬住了。我心裡在想：彈琴不一定要「錙銖必較」嘛！有時錯過一點點也沒關係，只要演奏者彈得很快樂，欣賞者也覺得很悅耳，那就好了！（頁129）
文中「外行」對比「內行」，「少載一個客人」暗喻少彈一個音符，「障耳法」仿擬自「障眼法」形容小容容解決彈得不夠快的巧妙辦法，「錙銖必較」借用文字寫作法暗喻音樂演奏法。作者靈活運用了多種修辭技巧，對比、仿擬、暗喻，活潑生動地把女兒練琴的小插曲描寫出來，詞句平易自然，而父愛的靈動風趣顯露無遺。
〈籤王〉敘述作者在台北師範學院（今台北教育大學前身）任教時的往事。作者初來乍到這所學校，學生不熟悉而不願選作者的課，被迫選他課的就是中了下下籤，故稱作者為「籤王」。經過幾年，作者「勤教嚴管」而聲譽大作，仍為籤王，但為上上籤的籤王！籤王一日去上課，驚訝發現學生捧來一個十二吋大蛋糕，要為他慶生，因此：
課也甭上了。我只好帶著這十二位金釵（全是女同學），到操場邊唱歌、吃蛋糕、聊聊天。那天他們「零負擔」，沒有功課；而我有很多功課，必須在兩小時內認識她們。我想她們終於見識到老師也有不及格的時候了。（頁89）
籤王老師引用《紅樓夢》「十二位金釵」稱呼這十二位女學生，是一風趣的美稱；以時尚的廣告詞「零負擔」諧趣地說明因慶生活動學生不會有功課；「沒有功課」與「有很多功課」新鮮巧智地對比了學生和老師的狀態；最終以「不及格」倒置在老師身上，凸顯了老師不熟悉學生個人狀態的赧羞困窘。這段文字，短短96個字，卻將慶生的溫馨場面，以常見的語詞做了趣味橫生的陳述。
書中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還待有心的讀者去細細品味。

三。語調幽默：
《豆沙包的想念》還有一項難能可貴的特色，就是語調幽默。由於作者熱愛大自然，且善於觀察，此書不乏對人事物和自然環境的細膩描寫，在自然平實的筆觸中時不時穿插令人莞爾的語句，這些篇章因而變得亦莊亦諧，可供雅俗共賞。
〈歲月不白流〉中有這樣一個例子。父子一同等公車，父親忽然發現讀國中的兒子頭上居然有根白髮：
……沒錯，是幾可亂真的白頭髮，就這麼一根，白色中帶有金色的耀眼光芒，漂亮得讓人難以接受。順手就想「為民除害」，沒料到兒子大聲喊停：「別拔，別拔，那是智慧毛！」（頁118）
作者不願意接受象徵老人智慧的冠冕，每每看見自己頭上冒出一根就「必欲除之而後快」，因而乍見年紀尚幼的兒子竟也頭生華髪，立刻起心動念要幫他剷除。「金色的耀眼光芒」和「漂亮」與對白髮的嫌惡相對立，所以是「難以接受」；「為民除害」引用成語誇張地形容拔除白髮的行為和動機；兒子急迫而非責難式的宣稱「智慧毛」反襯父親的「錯誤」觀點，恢復白髮乃智慧之冠冕的身分。遭到婉拒的父親，接受兒子的提醒，回歸「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歲月靜好。這段文字利用文義對立、誇張和反襯，幽默地展現父子一段對話和情感的交流，行文溫潤風趣，描繪出一幅賞心悅目的父子肖像。
〈牛糞與鮮花〉中作者妙筆生花雜述鄉間牛糞當道插鮮花以警示過路人的生活經驗，文末帶上一個浪漫插曲，美女教授因其貌不揚追求者之才氣，接受鮮花配牛糞的巧姻緣。作者結語寫道：
牛糞呀，牛糞！想不到你那大而無當的「體型」，竟也有這麼好的用途。雖然其貌不揚，讓人
棄之如糞土；但又飽含「養料」，可以為家，可以為託付終身的對象。世間美貌如「鮮花」的可人兒，假如想要找一個可靠的家，是不是可以把「牛糞」列入考慮呢？（頁216）
以「牛糞」、「糞土」、「大而無當的體型」都拿來比喻「其貌不揚」的追求者，又以「好用途」、「飽含養料」比喻追求者的才氣，稱讚了美女教授的智慧，也肯定了其貌不揚的追求者的好才情，一語雙關、互為指涉，幽默有加而不失鄙俗，讀來令人不禁捧腹，其樂無比。
幽默大師林語堂《論幽默》曾說：「幽默是溫厚的」，而且是「……有相當的人生觀，參透道理，說話近情的人，才會寫出幽默作品。」《豆沙包的想念》的作者，就是這樣一位不可多得的幽默散文家。
王教授是個學養深厚的學者，能一手寫學術論文，一手寫現代散文，《豆沙包的想念》還有許多精彩絕倫的篇章，如〈掌上明珠〉、〈白文鳥結婚了〉等，篇篇都令人讀之愛不釋手。由於篇幅所限，筆者僅於此點出王教授三項令人折服的文字風格，衷心期盼他再接再厲，惠人以更多的溫馨感人，清麗幽默的作品宴饗讀者！

(《國文天地》第37卷第3期，總號435期，頁118-121，202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