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題的流連忘返──關於蘇紹連與《時間的背景》

2015-07-14 at 14:21 │ 原作者:李長青 │ 資料來源:李長青   發表人:秀威資訊
時間的背景──蘇紹連詩集

時間的背景──蘇紹連詩集

  • 作者 / 蘇紹連
  • 出版社 / 釀出版(秀威資訊)
  • 出版日期 / 2015-04
  • ISBN / 9789865696900
  • 定價 / NT$ 250
  • 優惠價 / NT$ 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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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授權:李長青
原刊載:2015年7月6日《自由時報》D7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895384)

蘇紹連這部《時間的背景》(釀出版,2015年4月)顯然是接續著《時間的影像》(台中市政府文化局,2014年7月)而來;在台中晴朗午後的英才路某咖啡館訪問詩人,果然,這是蘇紹連的「時間三部曲」,此系列將由明(2016)年《時間的零件》做為終章。

詩人在《時間的背景》跋裡說:「我是一個這樣進行創作的人,不想把自己的心思耽擱在主題上。」於是,書名的「背景」二字,就成為蘇詩重大秘密之所在。

在蘇紹連有心或無意的諸多想法中,「背景」儼然就是一切。因此,時間的背景此一命題,其含括範圍遂變得無所拘亦無從束縛了。詩人寫詩,訂了題目,卻又「不在『如何把握主題』上琢磨,而是常常脫離了主題去到非主題的物件流連忘返。」可見蘇詩的寫作,不但是高度自由、充分自主的,更是另類以及叛逆的。這非常符合蘇紹連曾經撰文表達過「寫詩是創作而非僅只是寫作」的詩觀。

《時間的背景》分為四輯,共收詩作32首。光看首數是略少的,但書明明不薄啊,蓋其中有多套精裝版組詩矣,像是〈阿曼尼〉、〈獸形宅男〉、〈高鐵車廂中之事件〉、〈今日六帖〉、〈背景〉、〈愛上我的新房子〉等皆為長組詩,這些巨幅作品,形式多強而勁,內容也柔中帶剛,描繪的物件無論鉅細,大都邏輯佳,筆力足,詞妙句高,意象紛繁卻件件可拆可解,讓讀者清楚見識到蘇紹連身為台灣現代詩壇一代宗師的深厚內蘊。

例如〈背景〉裡談到語言的無所不在,及其聲威,詩人這樣形容:「在耳邊水域漫無止境/什麼都說了/包含一些淫穢// 包含一些漂流與沉沒/ 包含一些渺小渺小渺小渺小的死/ 像幾滴伴奏的血,微微發燙」讓人讀後亦有觸感、熱感與痛感;〈背景〉裡談到語言的功能是無遠弗屆的,也是抽象的,因此詩人運用多個具體的物件,讓讀者的感受有所憑恃,〈背景〉裡的另些句子像是「我收回的聲音全染了色,唇紫了,話灰了」、「是著火的舌頭」、「喉嚨裡插著梵谷的畫筆和畫刀」、「話語的藤蔓把我挾持/我掙扎,變成花朵」等,都展示了這樣的意義。

我並非客串說書人時才說蘇紹連是一代宗師(改成流行用語就是:詩壇一哥),早在我身為閱聽大眾群裡引頸專注的一份子時,就將這位牽著一匹白馬,於大霧茫茫中從容隱形或者變形,穿過老樹林,沐浴河悲,化時代縹緲風雲而為台灣鄉鎮小孩實像的寫作者,視為超級偶像了。這樣的角度(我仰望他),這樣的解讀(我翻閱他),至今不變,所以當我讀到《時間的背景》裡大量出現的情色、慾望、器官書寫時,先是驚訝,進而驚異(異於蘇詩以往也),然後才是驚喜。

關於這個不小的轉變,我當然當面問了詩人。詩人靦腆依舊,回應以台灣社會漸趨多元開放,文學只是如實反映,此其一;自己年歲漸增,下筆越來越放得開,顧忌越來越少,此其二。的確,詩人以文學介入生活,以詩句月旦社會,我手寫我口,我筆寫我心,儘管世界越快,心……則慢,外在大我內在小我,大小宇宙鉅視微觀,無論呼應扞格、矛盾匯通,都是條目都是題材。

讓我們讀讀例證吧,在〈獸形宅男〉中,蘇紹連標舉出「蝗男」、「貓男」、「蛇男」、「羊男」、「牛男」等五種「受刑」宅男,既痛且快、隱隱然又大喇喇的各色形象,賦與各自不同的形容與血肉,再予以變異、諷刺或同情,刺激讀者潛伏的情慾。
「蝗男」裡詩人用蝗蟲(過境?)指涉了盎然輝「煌」的一夜情(想像?),儘管「惶惶不可終日」,或僅僅只是「不穿著睡衣/ 和壁上巨幅的裸女油畫,互瀆」,卻依然「那麼輝煌」的留在記憶中。三個不同部首的ㄏㄨㄤˊ字,也點出了詩中情緒轉折的趣味性。

「貓男」則被詩人形容很「夏流」與「嚇流」,「他正是時間送來的禮物/ 等著女人用牙齒解開他」,不只如此,貓男自己的毛色就可以「黑白相姦」,顯然,貓男慵懶的只是表象,實則為玩咖級狠角色。「蛇男」則集中火力描寫性愛場景,用陽物與陰雨的譬喻,勾勒出兩性交合/ 兩情繾綣的精彩畫面:「彎曲在肌膚上的河流,引人遐思/ 是怎樣睡過,神話才成為一條刺青/ 寬衣解帶,連睫毛都卸除」。

「羊男」取山羊鬍的形象入詩,摹寫生活情狀與情緒起伏;「牛男」寫牛郎,但與織女無涉,因為他「盜走自己的身體,獻給時間」,顯然是職業牛郎,「點燃黑暗眼睛裡的燭火」此句,更雙關了這個命題,再加上「那頂牛仔帽像船,沉沒/ 沉沒是男人對話的方式/ 他卻沉沒得最深」的補充,線索已俱足。

除了上引〈獸形宅男〉,蘇紹連越來越沒有忌憚的書寫也反映在〈高鐵車廂中之事件〉這首超長的組詩(長達二十三頁),例如內褲、政治性器官、男廁、拉開拉鍊、陰暗的深處、插入和抽出、驗票閘門是女性、性幻想、一隻小獸、從小腿底下掀開一片黑色草原、四腳獸、紅色滅火器、做愛、勃起、精子、精蟲、堅硬、褲襠下的土撥鼠、私語總是潮濕等詞彙,均充分情色化了這班詩人筆下的高鐵車廂。

其他例證尚有〈阿曼尼〉中「梳出明顯的分際線/ 性徵才會時尚典雅」、「梳髮是自慰動作/ 把昨夜枕上的夢梳成左岸和右岸」、「注目男人的下半身/ 並不猥褻,那隻神秘的兔子/ 總是從黑色西裝褲管裡變出來」、「女人要用目光把男人的褲子燙挺/ 在進入深色森林的時候,切削著/ 摺過的感情,以及落葉紛飛中的/ 下半身」、「男人互視,性別混淆」、「身體被SM」、「偷窺著對方的性徵」等句,都是蘇詩以往少見的表現風格。

說了這麼多,也許都是背景,那麼,書名中「時間」二字的解釋呢?讓我引用詩人的說法權充解答吧:「雖然主題可以控鎖整首詩,而我卻讓背景偷偷的突破封鎖、逃離主題。」「我認為一篇文本創作,主題之下的內文,都可以稱之為背景,意即所有文字組織而成的內文都是主題的背景。」(摘自跋)此外,蘇紹連在咖啡館對我說,連詩集的封面都故意讓背景二字大大大於時間……

於是我們明白了,詩人這部《時間的背景》並非一冊時間大書,也非一柄時間巨梳,重點是背景──因為「背景」就是我們生活的「全貌」,而如斯全貌竟是/ 盡是「時間」此一函數所運算而得致。時間的背景啊,背景就是我們,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的恩怨情仇,我們的柴米油鹽,我們非主題的流連忘返,以及我們的,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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